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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锐锋:古灵魂(节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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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5 08: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锐锋,当代散文家。出版文学著作30部。曾获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


张锐锋先生的散文,无涯无际,让人肃穆。《古灵魂》之前,有《别人的宫殿》,有《马车的影子》,有《世界的形象》 《沙上的神谕》 《祖先的深度》 《皱纹》《河流》等等,动辄十数万字,数十万字,中国的散文模样,因张锐锋和张锐锋们“新散文”号召与实践,呈现出另一番面目。就张锐锋的散文而言,假如他的写作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探险,那我们的阅读,又何尝不是一次炫目震耳的洗礼。宏阔想象,幽微笔触,缜密思考,灵动遣词,这部逾二百万字的煌煌巨制《古灵魂》,他携带着那些古人们深不可测的命运与天机,款款而来。无数个口吻不断叠加,让业已消弭的历史,又重重叠叠在我们的眼前耸峙。无限的视角相互交织,使化为尘埃的古人,又影影绰绰在单薄的纸上续命。可以说,《古灵魂》是张锐锋几年来散文写作的又一次孤胆前行,也是又一次柳暗花明,展现出一个散文家穷极八荒、草木皆兵的语言法术。

——山西文学编着按


最早读张锐锋的散文,是在06年,好像是马车的影子,初读就被他的文笔折服。其后看过全篇的《河流》那种壮阔,深幽,像是在一场文字的迷宫和盛宴中旅行,陶醉入迷不已。

昨晚和空空聊素质者,说起国内散文大家,忽忆起两个我崇拜的散文大家,一个是张锐锋,一个是祝勇。今搜一些他的文字,以飨喜欢他文字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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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0:29 | 显示全部楼层

古灵魂(节选之一)

张锐锋

卿云烂兮

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

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

弘于一人

——卿云歌

孩子


     
我来到了旷野上,这是一个荒凉的季节,寒冷仍然从很远的北方来到这里,不过它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尖利、凌厉了。很明显,已经出现另一种力量,开始侵蚀它,削弱它,使它开始收敛自己的锋芒了。一个寒冷的、却孕育着温暖的春天来了,没有任何声息,也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预兆,只有天地之间的鸟兽和地下埋藏的草籽,感受到了它。我离开自己的院子,来到更大的地方。我喜欢旷野,因为它是这样大,以至于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只有很远很远的蓝色的山,挡住了视线。去年的枯草还依稀可见,今年的一切还在枯草的下面,可是,似乎它们已经开始骚动了,我已经感受到了脚下隐约的不安分的生机,我所见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它可能就像我一样,有着奇特的想法,有着自己难以理解的奥妙,有着紧张不安和莫名其妙的恐惧。当然,也有着不可理喻的好奇心。

总之,早晨的大雾从地上升起来了,它的下面一定藏着什么独特的东西,以至于这么浩瀚的地气从它的毛孔中蒸腾而上,就像在火焰上安放了蒸笼。我第一次看到这样震撼的景象,我站在了土地的中央,感到漂浮到半空。头顶上仍然是一片蓝,一片晕眩的蓝。大人们已经开始准备一年的种子了,他们将种子收拢到耧车的木斗中,犁铧已经擦得雪亮,用它的反光把农人的眼睛照亮了。

我沿着还没有开耕的田垄在浓郁的地气中狂奔。眼前一片苍茫。也许,大海就是这个样子,海中的船激起一个个大浪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已经感到自己的胸前冲开了混沌的仙境,前面仍然是铺平了的花格布一样的旷野。这样的令人感动的、不断上升的地气,使得万物都动了起来,即使一直保持静止的事物,也取得了奔跑的自由。我听到了耕作者的吆喝声,听到了牛的缓慢的脚步和犁头划开坚硬的土层的沙沙声,它是那样轻微,比耳语的声音还要小,但它的节奏是有力量的,酷似某种沙哑的喊叫。

田野上的小路已经没有了,这里不需要任何道路。人们只需要在有点儿湿润的、松软的土壤中行走就可以了。这种绵软的质感使得脚底异常舒适,这样,每一个脚印中都饱含着快乐。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觉得这可能是一块石头,也许是别的什么。我的脚趾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它是什么?我停下来,弯下了腰。一块陶片从土块中露出了头,它带着从前的泥土和曾经使用过它的人的手迹,以及多少个年代的四季,碰住了我的脚。我看到了它上面隐隐约约的花纹,完整的图案应该是什么?我想,没有人能够猜到了。它用这样的方式隐瞒了真实,剩下了一个神秘的谜面。它一定是故意这样的,可能有着诡秘的设计。世界上的任何一块石头,可能都是一个充满了不信任的故事结局。

就是说,它的出现,说明这个地方曾经居住过什么人,他们将自己的日用品遗弃在荒野里,以便证明自己也有过令人羡慕或者悲痛的生活。不过,我不愿意想那么多,我只是将这块残缺的陶片捡拾起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因为这一异物的占取,我的口袋显得沉重起来,我的脚步也变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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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农民

犁铧把新一年的土地拉开了一道道口子,它们像河里的波浪,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向另一个季节流去。土地是有方向的,就像河流有方向一样,只是我们在耕种的时候才能看见。在太阳出来之前,我和犁地的耕牛,以及冲决土地的犁铧,都没有影子的伴随。一个轻松的时刻,一个没有影子的时刻,土地从来没有这样松软,就像棉花一样松软,并且我已经通过自己紧握的犁柄,弯曲地伸向地层,感知到了它的渐渐升温,它已经适合任何种子发芽和成长了。我在一片翻滚的、从犁镜表面不断上升又跌落的土垡中前行。

犁铧不断地碰到坚硬的东西。这是一些散落的陶片,从前的、也许很久很久以前的陶片。它们已经失去了完整的形象,只有那看起来光滑的曲面,暗示着它从前的样子。有时显示的仅仅是一些棱角,很难拼凑起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碎片,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他让我想到我们今天使用的碗、罐子和瓷盘,也想到盛水的大瓮和摆在柜子上的花瓶。它们用这样的碎片,代表了消失了的生活。

这些碎片属于谁?谁使用过它们?它的主人距离我们有多少个世纪?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消失了,一些生活结束了,另一些生活开始了,这些碎片用它们破碎的身体说明了这一点。重要的是,我所耕种的这片土地,经常遇到它们,仿佛不断遇到它们的主人一样。在刚刚苏醒的春天,犁头会碰到它们,铁锹会碰到它们……经常会听到砰的一声。种子会碰到它们,种子发芽的时候,必须和它们悄悄地和谈,并想方设法绕过这些坚硬的事物,然后才能伸出它们的胚芽,垂直顶破薄薄的最后一层地皮。夏天来临,禾苗的根须和它们继续交谈,或者轻轻地抚摸它们,从而获得了某种母性的寂静安慰。可是,对于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它们让我的工作很不方便,把我的土地弄得很糟。我的锄头又开始触碰到这些陶片,使得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将它们捡起来,扔到远远的地方。

但是,它们好像永远也捡不完。它们不是一片、两片、三片,而是很多很多。它们用这样的方式说明自己的顽强,强调自己的存在。它们差不多无处不在。似乎在告诉我,它们原本就在这里,这是它们的土地,或者它们在执行某种神秘的历史使命,代替主人守护着这片领地。它们不断触碰我,提醒我,它们在这里,不会离开。

事实是,我也在这里,我的庄稼、我的生活也在这里。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应该和现在一样,生与死的循环和交织,是没有尽头的,从天边到天边,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也从一朵白云到另一朵白云,从过去流淌到今天,再流淌到另一个时代。是的,它们不会静止不动,是一直流淌着的,上面飘满了落叶和腐尸,也飘满了生机。这意味着,它们不会离开,我也不会。不论你怎样,我的犁铧还是要开过去,以前被抛弃了的,现在也会将之抛弃。




[发帖际遇]: 那边 发帖时在路边捡到 3 颗 钻石,偷偷放进了口袋.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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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老人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满头白发,眼睛也昏花了。我喜欢坐在村边晒太阳,暖烘烘的阳光照射着远处的田野,一片彻亮。伴随我的就是身边这三棵柳树和一棵枣树,另一棵柿子树远一点,它的影子还落不到我的身上。它们像几个老朋友,和我围坐在一块绿色的地毯上,默默地注视,或者静静地交谈。我们所说的内容,只有我们知道,别人无法听到。我们好像每天都沉浸在某一个节日里,举着酒杯,彼此回忆着往事,经历着景色完全不同的四季,然后被偶然飘过来的一片云朵打断。

少年时代的我,青春时候的我,以及以后的一切经历,都历历在目。我不喜欢讲故事。面对现在的年轻人,我不想倚老卖老,因为每一个人都会老去,没必要将自己已经消失了的时光作为谈资。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一点点走向衰老和死亡,这其中自有天道。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其中含有的都是悲伤——就像地上的青草,只有秋风到来的时候,才会感受到原本就一直酝酿的即将枯干的全部悲凉。

刚刚有一个孩子从我的身边跑过,他告诉我捡到了一块碎陶片。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却让他那么喜悦,我记不住了……我的孩童时代也是这样吗?他还告诉我,陶片的上面有着很漂亮的花纹,只是看不太清楚了。他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看出了陶片上的秘密。这些陶片也该非常古老了,也许过了几千年,还更久一些?我曾听上一代的老人讲过一个古国的故事,这个古老的国家,就建在眼前的这片土地上。当然,上一代的老人也是听更上一代的老人讲述的,他们仅仅是凭借自己的心灵,记住了别人心灵里的秘密。这是心灵之间的传递,借助了一个故事的外壳。

孩子也许有着锐利的直觉,陶片上的花纹能够讲述的,远比我们知道得多。我们也许是这个古国的后裔,血液里流动着昔日的生活,它经常躁动,显出了对曾经的日子的怀恋和未完成的某一事情的遗憾。但是,耕夫的想法更切合实际,他将这些碍手碍脚的碎片扔到田埂之外,使自己的犁更加畅快地驶往地头。我只是坐在田边,看着一切发生,观察着毫无意义的一片光阴,看着他从我的身边一点点流逝——它在犁铧掀起的、不断奔腾的土浪中,在孩子奔跑的脚步中,在云层飘荡时一掠而过的影子中,也在凝固的远山和酝酿了再生激情的看起来干枯的树木枝桠,以及衰败的村庄屋顶的弧面、埋葬在地底的白骨、迷失于天空的飞鸟,或者,凝聚在这些遗落在地里的碎片上……它们有着最黯淡的光,照着我前面的虚无,以及没有尽头的、有着原始生命力的荒凉。

古老的故事能够说明一切。即使是一个昔日的国家,也是虚幻的。据说,也许是一代代相传,我所坐着的这个地方,属于几千年前的晋国。那是遥远的西周时代,周成王继承了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拥有了整个天下。那时的天下有多么大?可能很大很大,它的疆土远在天边,鸟儿可以飞到的地方,鱼儿能够游到的河流,以及野兽能够出没的森林,都属于天子。可是,拥有这个巨大疆域的天下之王,竟然是一个孩子,一个喜欢玩耍的、有着纯真天性的孩子。芸芸众生的统治者,有着神一样的权力。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出生是偶然性的结果,有着上天赋予的宿命,他的世间的座位,是已经安放好了的。

据传,周成王和他最小的弟弟一起玩耍——即使是他们的游戏也属于帝王专有,与我的童年游戏完全不同。周成王捡起了一片树上落下的桐叶,裁成了圭的形状,对他的弟弟说,我把唐国封给你吧。就这样,一个儿童游戏,一片树叶,和一个国家以及它的国君联系在了一起。谁能想到,一个国家是建立在一个游戏和一片树叶上。

不要仅仅将这个故事视为传说。它说明生活的轻。我们现存的生活可能是一个被早已决定了的事实,它来自昨天,昨天来自昔日,昔日来自从前,从前来自从前的从前。那么,很早很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决定从前的从前,因而也不可能决定今天,这是事情虚幻的来由。我的一生都在为生活劳作,劳作的唯一意义是为了活着,现在,就像大自然的秋天,万物都开始了萎缩,树叶都枯黄了,最后将落尽那些繁茂的表象,还会剩下什么呢?下一个季节属于另一些人,他们和我以前一样流着汗,扶着犁,走在无尽的原野上。

许多事情在我们眼中是多么荒唐。在我的一生中,经历了很多事情,可以说,都是荒唐的,毫无逻辑可言。我们以为根本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那些以为必然出现的,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方向。谁能预料一朵云下一刻的形状?谁又能描画每一个瞬间水面上涌起的波纹?既然一切都在变化,从前在哪里?未来又在哪里?一切就像奔跑的、不断跳跃的鹿,我们总想抓住他的角,可是那么多枝杈,我们该抓哪一个?或者,鹿角只是我们的想象,生活中压根儿就没有可供我们捕捉的鹿角,所能抓住的不过是虚空。

故事归故事,生活归生活。我自己的一生,几乎是一场梦。今年的春天就像往年一样,既不会早一点,也不会来得太迟,太古以来就是如此。去年的雪在春天消融,给土地以补养,为了我们能够顺利地下种,也为了夏天时节看起来虚妄的繁荣。有时候,这里会出现干旱,一定是我们违背了上天的意志。我们犯的错还少吗?最严厉的惩罚莫过于不让我们找寻借以维持生命的食粮。那时,一切关于勤劳的诫勉和传说都失去了意义。

只有土地是真实的。我一生都与我眼前的这片土地捆绑在一起,它是我身上背负的最沉重的食物袋,我被他一直压在最低的地方,头触到了泥土。这都是为了满足简单的欲望,现在想来,这些简单的欲望都是暂时的,我们很难确切地知道自己来到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从前的人们也是这样。从前的那些古国呢?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国君呢?为了一点点利益就要用双手触摸血腥的人们,最后都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耕种和收获的粮食中,有着他们的血。就像一个人的记忆一样,生活中那些连续的场景,最后只剩下了一鳞半爪,像那些陶片一样的碎片。完整的东西消失了,记忆中的事实不可能连接起来了。可能一个古国的命运就像人的命运一样,陶片只是一个绝妙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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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盗墓者

洛阳铲是神奇的,这是我们的祖先最令人惊奇的发明。它的木柄,铁质的锋利的环刃,它对泥土的亲和力,向深处不断掘进的力量……它有着人所不具备的冷漠的心和愤怒的激情,让那些死亡者望而生畏。死亡不再害怕死亡,似乎死亡已经是不可超越的终点了,但仍然有它的敌手,它的窥伺者。

我们掀起了土地的暗幕,揭开了古老的戏剧。我们是这些戏剧最早的观赏者,它们的结局从一开始就露出了端倪,几乎没有任何悬念,死亡是唯一的谢幕词。可是我实在不理解那些死去的亡灵,他们生前曾占有那么多财富,享受了人生能够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还要将那么多珍宝带到黑暗中。这些亡灵是贪婪的,却给我们带来获得金钱的机会。他们根本想不到,他们为自己的贪婪将财富暗藏在自己的尸身旁边,用腐烂的白骨守护这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们的幽灵在这些玉石和铜鼎的上面盘桓,将罪孽沉入到更深的深渊中。

我们的权利是剥夺。剥夺那些历史的贪婪者的最后所剩,把那些毫无羞耻感的灵魂赶到没有财富的地方,以便让他们和所有的死者一样一无所有。如果人死后仍然没有平等,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如果永恒尚不能抵消短暂的生的痛苦,上帝还有什么公义?当然,我们还需要在生活中呈现我们的力量,用死者占有的财富转化为我们赖以获得意义的金钱,购置我们的所需,积累我们对未来的安全感,追寻那些前人和今人都为之疯狂的富有。

不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生存需要本领,需要必要的技能。从蛋壳中孵化出来的小鸟尚且需要飞翔的技艺,蜜蜂需要辨认含蜜的花蕊,猛兽需要从幼小的时候就不断训练捕食的技能、力量和勇气,何况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难道盗墓不是一种复杂的、需要知识和勇气的技艺?这一看起来并不是光明磊落的道路,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也有着秘而不宣和曲折多变和独特蹊径。这是赌徒的事业,有着一夜暴富的诱惑。是一场卑贱者与高贵者的对话以及越过时间边界的较量,是富有者对其占有物的转移,它不是交易,而是掠夺者被另一个掠夺者所掠夺,是生存者对已经灭亡的生存者的精心谋算,这是卑贱的生存奇迹之一。没有非凡的天赋和胆量,应该到生活的另一边去,到更加肮脏的粪堆上刨土觅食。

多少年来,我们已经练就了一双可以穿透地层的眼睛,无论多么复杂的地貌,以及多么隐秘的埋藏,只要它露出一点点痕迹,就能让我们找到尸骨和珍宝的埋藏地。我们很快就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判断眼前的古墓是否有开掘的价值,一般都很少失手。我们见不得光明,但不是完全拒绝光,没有光,世界就不存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在夜间行事,在漆黑的夜晚,诗人们不断歌唱的月亮,是我们最好的陪伴者。它微弱的光亮,即拒绝了完全的黑暗,又给了我们行动的便利。

这里经常传来各种消息,经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古物碎片露出地面,人们不断发现并捡拾到青铜器的残骸和古代使用过的器皿碎片。我暗访了当地一些居民,他们津津有味地讲述他们所见,还把一些世代相传的故事告诉我。他们毫不设防,只是把他们所知道的,当做自己见多识广的理由。是的,他们的生活是这样贫乏,平凡的日子不断地循环,生活毫无变化,也毫无传奇和冒险,为什么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毫无厌倦之感?他们能够炫耀的,也只有这些对他们来说毫无具体意义的事情了。可是,这些消息的碎渣,对我是有用的。

我猜测这里一定发生过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一些重要人物的尸骸可能就埋葬在这一带。他们不会想到,地下的秘密总会随着时间上升到表面,就像雨前的乌云,用它层层包裹的暗,说出了它包含积雨的奥秘。用不着听到隐隐传来的雷声,也不用照亮世界的闪电,有经验的人只要抬头仰望,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

我翻阅资料,并不是为了研究历史,我不会像历史学家那样,熟知历史的每一个细节,或者费尽心机地寻找历史的证据链,将那些碎片绞尽脑汁地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具有一定逻辑的图像。我只是为了从历史记录中寻找现实中仍然存在的东西,就像一个卓越的侦探一样,仔细观察现场的每一个疑点,以便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古代的人们非常讲究死后埋葬的地点,它们对大自然形成的某种地形有着特殊的癖好,一般地,他们会选择山丘和河流之间作为埋葬点,这样就能和他们生前的生活场景对应起来,形成某种模拟的效果。实际上,他们不相信人真的会死去,而是像走亲戚一样前往另一个地方。可能他们认为世界不是一个,甚至比两个更多,这些世界相隔着一道界限,死亡仅仅是一次巧妙的穿越。所以,你只要凭着锐利的直觉感受大自然的地形之美,就能找到古代死者的藏身地。

好吧,让我们来一次尝试吧。为了不惊扰附近的村庄,一切需要精心的伪装,我们用各种方式欺瞒那些好奇的眼睛。村庄的人们对这样的事情毫无警觉,不是他们粗心大意,而是他们压根儿不想与生活无关的事情,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仅仅盯紧自己脚下的一小片地方,只要不让石头将自己绊倒就感到十分幸运了。依据各种迹象,用精美的铲子直接通往地下深处的秘密,被巧妙掩盖的古代谜团烟消云散,剩下的仅仅是一系列的技术处理了,这对我们来说,并不需要高超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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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0:33 | 显示全部楼层

国君

这是什么年代?我已经沉睡了多少年?我沉重的睡眠使我度过了无数日日夜夜,或者说是一个十分漫长的夜晚。身边是漆黑的,我的上面盖着厚厚的泥土,没有熟悉的星空,也没有太阳的光芒,只有无限漆黑将我的内心照彻。这样的日子,既没有美梦陪伴,也没有噩梦惊扰,多么寂静啊,就像多少年前的死亡一样,盖过了一切喧嚣、一切时间。

那么多骏马的尸骸,那么多战车,已经朽腐了,融化成土地的精髓,变为不可辨认的模糊的轮廓。它们曾伴随我在疆场驰骋,勇士的血沾染了马的鬃毛和战车的轮毂,并与沼泽里的泥混合在一起。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一边,放弃了奔跑的本性和原初赋予他们的目的和冲动,用雪白的骨架说出最后的真相,找到了苦苦寻找的、已经被遗忘了的自我。

我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拥有这土地上的一切,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粒沙子和每一个人。只有天空中的飞禽是自由的,它们有着迁徙的权利,我的手可以抓住地上的一切,却不能伸向天空。不过它们只要落在我的树枝上,或者在我的头顶漫不经心地飞翔,我可以用强弓和利箭将它射下来,让它们知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也没有绝对的无忧无虑。即使我的刀剑够不到更高的地方,我还有这另外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利器,它携带着我的权力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严,有着威慑一切的寒光。

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死去。我喜欢做梦,每一次战斗,每一次面临抉择,以及每一次在歌舞、欢谑和八音中的盛宴之后,上天都会将一个不寻常的梦带到我的睡眠之中,让我反复猜测其中含义。很多梦境是荒诞的,但它总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暗示。我已经不习惯没有梦的夜晚了,不然日子太平淡无奇了,生活中应该有一些难以理解的、晦涩的内容,应该有奇迹,也该有不断升向更高的云彩和能够震撼心灵的雷霆。

但是现实生活中很少有我所期盼的,除了杀戮和血腥,更多的是令人厌倦的平庸。一个君侯的宝座有多少人在觊觎,他们可能就在你身边,窥伺着可能出现的某一毫无察觉的机会,一个小小的缝隙,就可能引来一场风暴,掀翻你的冠冕。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必须有所警觉,即使是在睡梦中,也得祈求上天的眷顾,用一个恰当的梦给我以启迪,不然我用什么力量和智慧安稳而悠闲地坐在河边钓鱼呢?又怎能在酒筵上举起铜爵一饮而尽?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能持续太久。人生是如此短暂,就像一阵风刮起的草叶一样,最后要轻轻地落在地上,和那些石头、土粒、瓦片一起沉到荒野的沟壑里。我的灵魂最终要抛弃肉体,贪欲和享乐将离我而去,贪恋生的快乐是一种奢望,可惜我不能早一点儿看穿真相。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不然就会违背肉体的天性。我看着浩大的葬仪,人们用那么多玉石、宝鼎和车马堆放在我的面前,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这些事情只属于他们,我已经不可能从这些生前所需的物质形象中获得丝毫安慰。我所需要的,他们已经不能给我,他们的想象只能是这些的了。他们已经尽力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感到了生的疲惫,死的永恒,才能感到世界实际上与自己并没有多少关联。不论你编织多长的绳索,最终要被割断。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永远隐藏在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和天地常在,安享永恒的时间。几个世纪,几十个世纪,甚至更久远的,我被包裹在微微湿润的泥土中,棺椁的木头为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但它却提供了人生未能找到的自由。然而,这是哪一天?铁质的铲子伸了过来,一只陌生的手摸索着我身边的东西,一道来自天庭的电光,突然射到了外边,我被这异样的声音惊醒了。我用失去了眼睛的空洞眼窝,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可我已经被牢牢地锁在了腐烂的白骨里,我的战车、奴隶和马匹都沉默了,它们的奔腾和嘶喊,只有我能够听见。

我已经预感到,宁静的日子结束了,时间将会突然中断。我的藏身地一旦被发现,以后的事情就难以预测。地上生活着的人们会做些什么?无论是我的灵魂,还是我身边丰富的器物,会遭到洗劫吗?不过,我所不需要的,那些窃夺它的人们又能用它来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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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农夫

      昨天夜里我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好。我听见外面下起了雨,起初是一些稀稀拉拉的雨滴,但半夜就下大了。风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拍打着窗户和屋顶,好像就要把我的屋子掀翻了。我本想点亮灯,但一想到我的灯油已经不多了,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雨又变小了,屋檐上的流水声也清晰起来,它十分清脆,就像每一滴水都打在坚硬的玉石上。
已经很多日子没有下雨了,昨天我沿着田间小径巡查,发现我的田地里的谷禾垂下了头,它们的叶子卷了起来,就像一个个老人佝偻着身子,我听见了它们的喘息声。这让我十分伤心,我蹲下身子,仔细察看每一株禾苗,好像我所感受到的焦渴在嘴唇上燃烧,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已经开裂。天气是炎热的,我坐在田埂上,浑身在流汗,我多么想把我身上的汗水浇灌这些可怜的庄稼。
到了黄昏时分,南面的天边出现了乌云,然后一点点蔓延到西边,将太阳落山后的余晖盖住了。天空昏暗下来,我却从这发暗的乌云里看见了光,看见了焦渴里的光亮。
天空越是暗淡,它的光就越亮。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内心充满了喜悦,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雨了。我回到屋子里等待着,等待着。我倾听传来的一阵阵闷雷,仿佛天上的车轮碾了过来。
外面完全漆黑了,我一次次推开门观望,空气里显然有一点儿潮湿了,风向也转了,乌云已经将世界完全盖满了。我猜测今夜就会下雨。有的时候,看着云雨覆盖了天空,但不知什么原因它们又会散开。夜深了,我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在这漆黑中我想象着天空究竟是谁在掌管下雨,谁又掌管着打雷并施放闪电。它们是怎样的神灵,它们在平日都藏在什么地方?需要我们怎样祈祷它们才会出现?我们用怎样的方式才会让它们感动?
天上的事情我不可能知道,我只关心人间的事情,关心我的谷子在什么时候播种,又在什么时候收获。我在夜晚听着雨声,渐渐有了一点睡意,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因为我一直能够听得见雨声,知道它下大了,后来又变小了,还听得见雨声里的风声,它们完全是交织在一起的。大雨扫过我屋顶的时候,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节奏,好像天上的乐师在演奏。这样的音乐真好听,我不知道国君的宫殿里所演奏的是什么曲调?它肯定不如天上的乐师,演奏这样一个复杂的、充满了无穷变化的玄妙音乐,它是这样浩瀚、广淼、深不可测,它包含了万物生机的玄奥。
我整夜都在倾听。世界好像在旋转,它一会儿走得很远,一会儿又回来了。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事情值得期待、值得倾听。这些美妙的音乐好像在我的梦中,又好像在梦的外面徘徊。可是国君却不断寻找仇恨和杀戮,他们竟然不知道这个世界多么美好,而且本来就是美好的,可我们为什么要去做那些丑陋的恶行?每一个人都应该守护美好的东西,不应该不断袭扰别人的宁静和天赐的福分。
春天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始播种,晋国的国君就让大夫里克率领他的军队去讨伐狄国。他们路过我的田地,把我的田地踩得坚硬,使得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土地翻开,才让我的谷子才种在土里。那一次,他们好像获胜了,狄国的大军败退了。后来我才听说晋国出兵的原因,他们国君的儿子逃到了狄国,晋献公要把他的这个儿子杀掉,所以就要出兵讨伐。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这哪是一个做父亲的应该做的?即使是山林里的凶兽也不会这样做。
我在很小的时候,到山林里砍柴,我拿着刀爬到了树上,要把一些细小的树枝砍下来。忽然我看见一只野兽,它在山间匆匆走过,它的背上驮着它的孩子。这是多么温馨的景象。那个大兽的面孔我没有看清楚,它有着庞大的身体,走起路来十分从容淡定,步伐也很是稳健,好像是带着它的孩子来散步,顺带看看周围的世界。背上的小兽却一点儿也不安分,它不断东张西望,尾巴不停地摆动。它会经常给大兽用前爪挠挠背,而大兽却像没有感觉一样,只是一会儿回过头来用自己的舌头舔一舔自己的孩子。它们是那么亲昵,它们的生活一定很美满。
我停止了砍柴,一直看着它们远去。它们并没有发现树上有一个人在看着,我也不愿意使这样的美好时刻受到惊扰。那个大兽是它的父亲还是母亲?似乎并不重要。但我知道所有的生命都有着相似的一面,它们都有爱,至少对自己的孩子是充满了爱的。可是晋国的国君却违背了自己的天性,竟然要出动大军杀掉自己的孩子。国君难道不是人吗?他竟然不知道应该爱自己的孩子。在爱和仇恨之间,他选择了仇恨。在好与坏之间,他远离了善的初衷。
我可不会这样。我还没有孩子,但我准备秋天收割了谷子,就娶一个漂亮的女人一起过日子,然后生几个孩子,我要好好爱他们,夜里听他们的梦话,让他们睡得安稳。等他们长大了,就教他们怎样做农活,怎样种好田里的庄稼。这里有很多学问,很多事情一辈子也学不完。我似乎已经看见了他们长大的样子,他们的眉目和我一样清秀,他们从小就有力气,有着粗壮的手臂和结实的胸膛,以及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他们的头发在风中飘扬,跑起来比骏马还要快。我会坐在我的田埂上,看着他们玩耍,笑得合不拢嘴。
我对所有的日子都是满足的,我感到天神对我是很好的,我所种的田地给我充足的粮食,并使我度过幸运的时光。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我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只有我田里的谷子遇到灾害的时候,我才会忧心忡忡。可是我所理解的是,国君住在宽敞的宫殿里,吃着最好的食物,饮着最好的美酒,听着乐师的演奏,又有美女歌舞陪伴,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为什么要经常征战?为什么要杀掉那么多无辜者?为什么要血流成河?他们为什么喜欢残暴而不喜欢仁德和和善?为什么不喜欢和解,而是喜欢仇恨?
现在狄国要复仇了。狄国为晋国的公子重耳感到不平,也为晋军对自己的袭击,狄国要复仇了。我来到了我的地里,庄稼的长势很旺,看来今年是一个好年景,我能收获更多的粮食了。他们又要路过我的谷地,我怕他们踩坏了我的谷子。我早早就守候在地头,一直看着他们绕过了庄稼地,沿着小路走向晋国。我松了一口气。他们的仇恨将在什么时候结束?讨伐和再讨伐,复仇或是又一次复仇,仇恨一旦挑起,就不会有尽头。他们将沿着仇恨一直走下去。
据说,一个晋国的大臣和他的主帅说,我们讨伐了狄国,狄国将要复仇,本来没有的仇恨,却让我们开了仇恨的泉,这河流就止不住了。他说对了,看来征战者并不都是糊涂的,但他们的聪明却不能将自己救出来。因为他们已经跳进了泥淖,脚上必沾染污泥。他们由不得自己,因为一切都在国君的掌控之中。他们所食用的,来自我所种的粮食,但他们却以为来自国君的赏赐。
雨后的空气是清新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的身体内部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我感到浑身都是舒畅的,我的手臂充满了力量,过一会儿我就要干活儿了。我旁边的树木也是旺盛的,它们的树叶上沾满了雨水,它们是那么绿,就像宝石一样耀眼。乌云早已散尽了,阳光变得热烈,但有时是柔和的,地上的湿气开始上升,我能感到自己似乎被托了起来,在一点点升高……
我在小路上徘徊着,看着狄国大军踏下的脚印,它们在雨后的泥泞里变得清晰而深重,他们的仇恨有多深重,他们的脚印就有多深重。我可以从他们的脚印里看出他们身体里装满了仇恨。他们的长矛划过天空,却不会留下彩虹。他们从我的视线里一点点消失,就是让我忘掉他们以及他们要做的事情。因为我有自己的事情,我的庄稼等待着我。让他们沿着仇恨走下去吧,我要到田垄里把混入禾苗的野草一根根拔掉,以便让我的谷子长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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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晋献公

我躺在这里,知道我的日子已如落日余晖。年轻的时候总会觉得日子是无限的,觉得人是不会死的,觉得自己可以拥有一切。可是我渐渐看见了事情的真面目,人是不可能一直活着的,他的出生就意味着他的死亡。就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的道理,却需要用一生来认识。既然如此,我们都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因为你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将越多。得到会使你快乐,但这快乐是短暂的,而失去将让人痛苦,这痛苦却要持久得多。你的快乐越多,你的痛苦就越大。
我这是躺在哪里?一个高榻承载着我的身体,承载着我的全部,可是我将不再拥有自己。我曾经拥有它,曾经拥有自己,我现在仍然拥有,但我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陷,一点点地陷入泥土,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我曾经拥有的和现在仍然拥有的,就要归于泥土了。它才是最后的拥有者,我所劫夺的要归于它,我所继承的也归于它,连我所畏惧的也要归于它。
那么,我所看见的事情的真面目是什么?实际上,哪里有什么真面目,一切都是归还,归还才是事情的最后结果。我所要的都要归还,我所抛弃的也要归还。它把假象给我,却留下了真的。看看这无边的世界吧,我走过很多地方,我带着刀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把别人的血洒在地上,就像农夫撒的种子一样,但没有一颗种子是真实的,它们开花但没有果实,它的果实本是泥土捏制。
我已经听见了先祖的呼唤,他们说话的声音是真切的,有的来自天上,有的来自地下,有的就在我的耳边。他们呼唤着我已经忘掉了的自己的名字,可是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我让人拿来铜镜,我从中照着自己,我用自己的袍袖把上面的尘土擦那净,但我的面容却擦不掉,只有我把它放在一边的时候,我才会从其中离去。我就要放下它了,我的面容不会一直留在上面的。
我挣扎着坐起来,环视着四周,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是陌生的,可是他曾是多么熟悉,但现在变得陌生了。它是我一直生活于其中的宫殿吗?我记得身旁的灯一直是明亮的,可是那火焰的里面却变黑了,它使得我的周边都一团漆黑。它的跳动只是漆黑的跳动,就像我的心跳,它已经是漆黑的了。我似乎认出了服侍我的人,但他们的面孔是陌生的,他们的手好像是从死亡里伸出来的,他们要把我拉走,我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也将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也是这样的漆黑吗?
我有着死亡前的骄傲,因为我在死亡前已经做了很多,甚至我的先祖对此也是比不上的。我将他们没有得到的都得到了,我已经将晋国的疆域扩展了那么多,许多过去存在的诸侯国已归于我。我也将我的仇和他们的仇都报了,我洗清了先祖身上的污斑,也擦掉了他们心里的仇恨,用仇者的血将他们的灵魂洗净。
我从不敬畏神,也不敬畏天道,因为我是生活在人间的,而人间没有它们的地盘,也不需要它们来设计规则。我也祭祀和祈祷,但它并不意味着我敬畏我所不知道的,而是将这祭祀和祈祷作为我的权力。我的权利不是神给的,也不是先祖给的,而是我生来就拥有的。天意并不存在,我的命运就是我的天意,而我的命运是我自己去夺取的。我夺取,所以我拥有。
可是这样的骄傲还剩下什么?我看看自己的身边,一切都不属于我。它曾经属于我还不够吗?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要了那么多,却不知道我想要的。我曾痛饮美酒,可是天下的美酒多的是,我怎么也喝不完。美酒是无穷无尽的,我却不需要那么多。我也曾拥有很多美女,她们各有各的美,妩媚的、温柔的,也有强悍的,可是天下有的是美女,我不可能全部拥有。我想拥有的已经拥有了。
我还有很多珍贵的宝贝,它们都是稀有的,可是它们有什么用呢?我拿出了屈马和垂玉就可以换取虞国和虢国,我又把它们拿了回来,可我已经不稀罕这些东西了。我想拥有别人没有的丰功伟业,我也有了。我攻伐了那么多国家,将它们吞并到晋国的舆图里,可是我所能见的,只是我的目光所看到的。我看见的野花早已枯萎,我所见的树木每个春秋都不一样,我不能穷尽人世间的一切,我所见的都是我能够见的,更多的事物我见不到,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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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5 1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等啊等,终于没有打断你哦,晚上来好好看,边边崇拜的,肯定值得一看。

点评

刚开个头孩子醒了,一直到现在才有点空,赶紧贴~  发表于 2024-10-15 10:50
[发帖际遇]: 鳅鳅 发帖时在路边捡到 3 颗 钻石,偷偷放进了口袋.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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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车匠

这是多么大的河啊!汹涌的河水卷起了巨浪,激起了巨大的轰鸣,两个人大声说话都不能听清。我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宽广的河流,对面的河岸已经超出了人的视线,不知道它真正的河岸在什么地方。我跟随唐国的国君一路东行,要到他的封国去,可是要走多少个日子才能到达?我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继续我的生活。据说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尧舜禹居住过,我们的先祖也居住过,可是我们为什么总是到陌生的地方?

在熟悉的地方一直待下去,这是最美好的。熟悉的房子和熟悉的工匠,熟悉的都城和街道,在天子之都能够见到最尊贵的人,他们所做的一切是那样神秘,以至于我们不需要知道别人,只要看着自己手中的活儿就可以了。

我的祖先一直到我,都是制作车辇的,我的手艺是上一代传下来的,我不关心别的事情,那是别人的事,我只是把车造得好用、结实、漂亮。这一件事我已经做了几十年,还要做下去。一个人这样活着已经足够了,除了天子和国君,谁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其实,即使是天子和国君也不过做一件事情罢了,不同的是,他们看上去做的事情很多。

史官把天下发生的大事记下来,并且传下去。天子把自己的江山守护好,并且传下去。武将拿好自己的兵器,要么把敌人杀死,要么被别人杀掉。农夫种好庄稼,每一天看着云彩,希望在干旱的时候降雨,又盼着在收割的时候每天有太阳照着。我当然在我的房子里,拣选着木头,看看哪一样适合装在车子的哪一个地方。我看着这些木头,有着说不出的欣喜,因为我的心中早已经从它们的形状中看出了它们应该成为的样子。与其说车子在我的头脑中,不如说它们早已存在于生长着的树木中,我只是动手去掉它们多余的东西,让它们一点点在我的汗水中现形。

我的先祖是黄帝的七个佐官之一,有着显赫的身份和不朽的荣耀。那时还没有车子,人们搬运重物的时候,往往需要众多的人们抬起来,既费力气,也挪动不了几步的距离。哪怕搬动一块巨石,也几乎不可能。要是这样一直下去,人们的一生中差不多什么都做不了。在人们面对石头或者其他重物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的先祖番禺不是像别人那样唉声叹气或者干脆放弃,而是昼思夜想,用什么方法做这些几乎不可能做的事情?他相信世间的事情都有它的理由,只要找到埋在深处的理由,就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从居住的四周寻找着天神的启示,也不断祈祷上天赐给他灵感。

一些想法就像闪电一样划过,但瞬间就熄灭了。有一次他坐在湖边,看到独木舟上的渔夫在捕鱼,木舟是那样轻巧,那么小的舟竟然能够载着渔夫在水中自由地游荡,只要渔夫用一根木头轻轻一划,舟就轻快地转弯或者前行,水竟然有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他找到了事情的本来理由,他开始用一大堆木料制作了大船,只要把重物搬到船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借助水的力量了。人们用树枝一起划动,就可以非常省力地搬运。这真是一个上天赐予的好主意。

最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他的儿子奚仲出生了。奚仲从小就心灵手巧,显露出了非凡的智慧。番禺有时候就在儿子的身旁观察他玩耍。一次,奚仲用黏土泥巴捏制了一匹马,又捏了一艘船,把马拴在船上,并使劲儿吆喝着让马快跑。番禺就笑了,这是什么游戏啊,我造的船是在水里行的,你的马儿是在地上跑的,它们怎么能凑在一起?奚仲回答,你造的船的确是浮在水里的,可是我的马拉的是地上的船。儿子的话引起了番禺的深思:船不一定非要行在水中,要是地上也有水的浮力那该多好。

奚仲长大了,他像父亲一样热爱思考。人们经常看到他不是坐在河边的草滩上,就是坐在旷野的石头上,有时会整整一天发呆。谁也不知道他的头脑中究竟有些什么古怪的念头。可是,人们只要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奚仲总能给他们满意的答复,找到最好的办法。他一直想着造一艘地上的船,实现自己的儿时游戏中的愿望。这样,人们就再也不会因搬运重物发愁了。
一次,他看到深秋的蒿草被风吹得滚成了一团,在野地里不断地旋转。他还追了一会儿,感到了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事物是神奇的。还有一次,他又看到一块圆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越滚越快,直到停在了不远的地方。令他激动的是,他们都具有一个特点:滚动。又一次,他在制陶的工匠身边看了很久,快轮带动着泥坯飞速旋转,他们用轻微的力气就能把一块泥巴弄得浑圆而光滑。

车轮……用车轮就可以让船行走在地上,简直是一个天赐的灵感。他在野地里兴奋地奔跑,直到浑身被汗水浸透了。是的,他早就知道,世界上一定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在前面等着。如果它没有,只是你没有想出来。

现在,我们就要登船了。这岸边的船多么大啊,我们几乘车都可以一起放到上面。我是骄傲的,无论是我们乘坐的车还是现在渡河的船,都是我们的先祖发明的。没有我们的先祖,很难想象唐国的封君怎样去大河的对岸,又怎样去到自己的国?这样,天子的分封和委派也就变得毫无意义。或者,根本就不会有天子,因为每一个人或者每一个家族,只能呆在一小片地方,一遇到大河的阻碍,他们的脚步就得停下来。这意味着,没有一个人可以一统天下,将万千山河以及它的居住者归拢到一个人的影子里。

你就想想吧,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伟绩,先祖的思考和发明改变了世界,我们也因此生活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朝代。这么说来,世界上真正的统治者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们不过是死者的民,那些看起来有权支配他们的,实际上仅仅是死去的人们的暗影,只是一个没有具体面目的轮廓,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巴乃是安放在另外的地方,要看到他们的真实面孔,要到厚厚的泥土下寻找。

好啦,刚才有人和我谈起制作车辇的事情,我的回答是简洁的,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车的来历,剩下的该属于我。一些东西也该摆到外面的车辕上,另一些我需要藏起来,放在我的衣襟下面,我有自己的秘密。事实上,这些秘密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不能用语言说出来,我只有自己在制作大车的时候,选择木料的时候,仔细审视木头的直线和曲面的时候,才能将这些秘密说给我手中的活儿。我的故事都在我的工作中,这是充满了悬念的一个个冒险故事,比那些绘声绘色的讲述一点儿也不差,甚至更精彩。

我从父亲一代的传教中记住了车辇每一部分的形状和尺寸,还记住了它们的制作方法。这可不是容易的,但是记住还不能算一个工匠,还要在具体的操作中做到毫厘不爽。你要运用自己手中的斧头和锛,还要观察木料的湿度,鞣制车轮的时候还要借助火的恰好的热度,不能有丝毫的偏差,这需要你不断地做,才能找到锐利的感觉。比如说,战车和人所乘坐的车就不一样,要适合不同的用途。车轮的大小也十分重要,如果太大了,人们就不便于登车,借助高凳上车,那将多么繁琐,也没有必要。一个制车的工匠为什么不能做的尺度恰好呢?当然,轮也不能太小,否则骖马和服马拉起来就像总是爬坡一样,那样,马也就不舒服了,它们耗费两乘车的气力,却只能引得一乘车向前。我不能让车子在行进中耗费加倍的力。车辇是需要一点点改进的,它需要不断地融入我的思想,我的生命也一点点地注入到越来越好的车子的形象里了。

车子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讲究的,它的尺寸和样子不是任人打造的。没有一件事可以恣意妄为、信手而作,那样一切都会变得很糟。车辐必须一头粗一点,另一头细一点,不然在沼泽地上或者雨天的泥泞里行走,就会带起更多的泥土,最终让车子陷入无望之境。轮辐嵌入车轮的辙牙和毂,必须掌握好榫卯的尺寸,太长容易折断,而太短则不会牢固。车的牙辙要尽可能做得窄一点,它与地面的接触面越小越好,否则车就会因为路的摩擦不能奋马疾驰。可是,辙牙太窄了,就会在泥路上刀一样切削,也不利于行进。车辕的弧度也要做得恰到好处,太大了,揉辕就易于折损,太小了,辕马一旦倒卧就不容易重新站立。我越来越觉得,一乘车竟然有这么多的学问,那世上的学问该有多少。

你能做好一件事也是多么不容易啊,何况世上又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又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为此付出全部心血的理由。即使是选用,一个部件的材料,也需要丰富的知识和熟练的技巧,不然你其他的技艺再好,也会因材料的选择不当而前功尽弃。营造一乘车的过程简直就是人生精华的浓缩,它的每一步都通向制造者自己。

我要用富有韧性又要耐磨的榆木来做车轮,车辐则采用外表美观、光洁而坚硬的檀木,车牙必须用橿木,它既有韧性和弹性,又经得起磨损。要是想得到你理想的材料,还需要你亲自去深山中寻找所适合的,伐取这些珍贵的树木还要注意恰当的季节,并不是每一个季节都属于你。树木若要生长在山丘的阳面,你就要在仲冬节令前往砍伐,这样树干中的水分正好适于制作,若是生于山阴,因为它所见到的阳光太少,就需要在仲夏斩之,还要将这些斩伐的木头耐心蒸煮,再用火烘烤。如此应时而行,揉曲车辕、辙牙和削制轮辐的过程一样不少,才能保证你的车子形状不变又结实耐用,经得起崎岖颠簸,也经得起路途泥泞和两军对垒的激战考验。一乘车是用来使用的,只有使用才会告诉你做得怎样。

这也仅仅是大功告成的一部分,为了加固车辇,还要在一个个连接处施以皮胶,在车毂上覆以皮革,还要在许多关键部位涂以厚漆,以及套上铜铸的车軎并贯以车辖……我不能一一说清我所做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些已经足够多了。即使一乘车做成之后,仍然要经得住验收,要套上上等的良马,在驰道上奋力驰骋,必须做到奔驰千里马不伤蹄,也不能让马匹在驰骋中感到疲惫不堪。在一年四季的驾驭中,御车者能够从容应付每一个可能出现的路况事端,他的衣衽不会因慌乱而敞开,也不会因处理事故而弄得衣衫不整,即使在松软的泥土中疾驰,也要保障车身的平稳,它的每一个部件都不能损坏或者折断,只有造出这样的车子,才能称得起世代传承的良工国匠。

这些过程以及一乘车所需的每一个部件,都有着长长的故事,有血的故事,也有泪的故事。因有血泪的沾染,它就变得完美而优雅。它是一乘车,难道它不是一部人生启示吗?我们在什么时候做出选择,什么时候开始制作,又在什么时候打开另一道工序……都要严密的、不可有丝毫失误的刻苦用心。重要的是一切都必须恰当,这是多么难啊。从一乘车的形象可以看到,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即使你十分用心,世界并不会给你以分毫不爽的恰当之机。有人问我造车的秘诀,我只提炼了两个字:恰当。除此之外,即便最复杂的,也是很容易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就足以应对。

我就要随同我的新主人去到遥远的唐国了。那里将有新的家,新的造车之所。对于我来说,只要让我造车,我就拥有了一个永恒的家。我所居住的乃是有木料和制车工具的地方,我的睡梦是一个个即将完成的车的样子连成的。除此之外,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会使我失去归宿。我所跟随的主人,是引领我命运的服马,在车的位置上,也许看到的不过是不断晃动的马尾,我不过是它后面的车,或者仅仅是车在灿烂的天光下投下的一片黑影,我虽然也在疾驰,但我疾驰的原因是因为马的奔跑。

现在,我已经在宽广的河面行进了很长时间了。驾驭大船的舟虞正向每一个操桨手发出命令,他们一起用力,有着完全相同的节奏,一个个大波浪被他们挥动的桨板压了下去,然后大船又冲上另一个波浪。今天我所乘坐的船同样源于我们先祖的智慧,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在船上,还是在徒步行走中看到车上和船上的乘坐者的欣喜,我的激动之情都会溢于言表。我的面容涌上了一阵阵微笑,我的内心浮现一个个波澜,这心头的大波浪要比大船下的波浪还要激烈,也拥有无数船桨压不下去的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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