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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旧宫殿》(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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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5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祝勇,1968年生于辽宁沈阳,当代著名作家、学者、艺术学博士、纪录片导演,现为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
曾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杂志开设散文专栏,著有《血朝廷》《故宫六百年》《故宫的古物之美》等四十余部作品。
其著作荣获郭沫若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多个文学奖项;担任《辛亥》《苏东坡》《历史的拐点》等十余部大型纪录片总撰稿,获金鹰奖、星光奖等多个影视奖项;担任大型纪录片《天山脚下》总导演,该片入选“新中国七十年纪录片百部典藏作品”。



《旧宫殿》


第一卷 火(上)


残忍即使是一种天赋,也需要后天的激发。谁能够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谁就具备了做天子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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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明史》中关于那场大火的记载只有十个字:“柏惧,无以自明,阖宫焚死。​”


第二章

柏亲手烧掉了自己的宫殿。与史书记载不同的是,他将手伸向烛台的时候,丝毫没有发抖。这有些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抖动的是火苗,即使他手握得稳,依旧上下跃动,像不安分的心跳。他无法制止火苗的舞蹈。仿佛它已经预感到自己的节日即将来临,火苗将由唯一衍生为无数,它在数量上正和它所焚烧的事物成反比——火焰数量猛增的结果,就是使蓬勃的万物递减和消弭,并最终化为灰烬和尘土。

微小的烛火能够照亮殿内每一个繁琐的细部——它在黑漆八折屏风上映出隐约的光影,微光仿佛来自屏风那款彩楼阁园林图案幽黑的深处;黄花梨木书案上,诗稿散乱;琥珀镇纸下,最后一行诗墨迹未干;澄心堂纸光泽细润。他移动着火烛,脚步稍迅疾些,火苗几乎熄灭。殿堂瞬间黑暗下去,仿佛对永久黑暗的一次预演。他在时间中看清了光明和黑暗的边界。他知道火焰无边的光亮终会将他带入无边的黑暗。

他把火烛向那堆诗稿中一掷,地上那些散乱的纸页如同等待已久的花朵,在同一时刻里争先恐后地绽放。他嗅到墨的幽香,是在燃烧中释放出来的一种味道,过去他从未嗅到过的味道,与沉香、龙涎、瑞脑自有不同,让人倍觉寂寞。纸页上的词语纷纷加入火焰的舞蹈,还有曾让自己心动的一切,比如古玉上的雕琢,画稿上的枝叶,锦缎上的花纹。火焰翻覆之间,所有器物都迅速卷曲成枯叶般的灰烬,唯有那方旧端砚,从乌亮紫檀琢成的砚匣内露出半张面孔,无动于衷。

柏回味着自己掷出火烛时的样子。那一刻改变了所有事物的局面,他得意地笑了,只是他俊俏的笑意在火光的反射下显得有些恐怖和狰狞。火烛在空中划过一条绽亮的弧线,落脚处很快变成一片火海。他的动作轻盈敏捷,如同深夜掌灯,或是打开一扇门,让他从黑夜一步跨入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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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5: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周王再一次在睡梦中听到窗户上的敲击声,那声音像深夜落在窗纸上的雨滴一样细致绵密。他警觉地从床上跳起来,循声推开殿门,除了木门发出一声老旧的怪响,庭院里一片空寂,惨白的月光把花木的剪影贴在地面上,异常清晰。

为了掩盖内心的慌乱情绪,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扩建他的后花园,摆出一副在封地上扎根的架势。那些在他眼中无比混乱的木石按照预定的程序拼接成假山叠石、楼台水榭。仿佛一场乱七八糟的动乱,在经过木石的喧嚣之后,必将导入一个完美得不出意料的结局。这让他纷乱的心悄悄安定了些。此时他并不能预见花园里迷宫般的路线,他甚至从未看过图纸。他只是企图通过自己制造的纷乱局面来掩饰自己。施工的事情他全权委托给儿子朱有,自己却在时刻观察都城的宫廷里神秘莫测的局势变化,以及自己封地上的风吹草动。朝廷里有许多人神秘死去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相对平静,除了花园日益成形,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对垒的双方,都在等待草丛中射出的第一支响箭。他的扩建行动刚好填补了他等待的寂寞。不断有奇花异草出现在他的后宫中,工匠们个个表情诡异。他时常站在后花园里,打量那些杂乱无章的晃动的身影。


他不知道这已是第几次在深夜里惊醒。他看见梁间一只蝙蝠骤然飞去,肥硕的身影被月光变形,显得格外诡异。是它在捣鬼吗?此时的朱早已睡意全无,点燃了案头的灯。就在这时,他在书案上发现一张被揉皱的字团,展开一看,是一张很小的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字:​“反”​。他浑身像被火烫了似的一抖,立即冲出门去,黑夜中的宫殿一片沉寂。


第四章

在柏的生命被火终止之前,他的大部分生命都与水有关。他身上有一股江湖气。他喜欢在水边读书,似乎要从流逝中寻求永恒。他喜欢山川与字纸间的那种呼应关系。那样,他的目光就能越过现实中那些残缺和扭曲的事物(那些在他看来是无关紧要的)而停留于世界的原始形态上——没有宫阙,没有梁柱、飞檐和彩绘,没有大殿的须弥座台基上矫情的铜鹤,只有真实的白鹤,如仙境中的古典美女,展开裙摆一样宽阔的翅膀,于长河间一闪而过。

柏在荆州建起了景元阁。就在水边。这让漂泊的书卷和才子同时安顿下来,还有他自己。他从遥远的南京城来,山重水复,只有这里,是安顿他行脚的地方。他在荆楚大地游走,常常数日不还。在青山碧水间,他可以任性地读书和舞剑,倦了,就枕石而眠。他把宝剑从剑匣中缓缓抽出,像展开一幅画轴一样小心翼翼。他的面孔顿时明亮起来,宝剑烘托出他超凡脱俗的气质。接着便是一股旋风刮过,在空中展现出许多白亮的旋涡。草木在他身边颤抖,发出隐隐的喧哗。他的剑刃锋利无比,飞扬的枝叶被一一削砍成缤纷散乱的细屑,如花雨飘落。在他的兄弟中,他的剑术首屈一指。剑是复仇的道具,他却只用它来舞蹈,姿态如清俊的仙鹤。史书对他的记载是“喜谈兵,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但他并不是一个武士,而是一介书生。他和兄长桢一起征讨古州蛮。战争持续了几个月,利镞穿骨,征马踟蹰,刀锋与刀锋迸溅出火花,河流被鲜血染红。成簇的水草被浓热的血液粘在礁石上,像噩梦一样无法摆脱。但是,柏的缥囊中依旧始终装着书卷。无须面对那些报捷的官牒,在河流的喧响中,他最想亲近的,唯有发黄的册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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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朱元璋在登基以后,一方面秉承兔死狗烹这一古老帝术,上演着清除开国元勋的传统戏份,以至于他死时,开国元勋已无一幸存,一方面把自己的儿子派到各地做藩王。这两件事儿实际上就是一码事儿,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除掉那些开国老臣,自己的子孙才能顺利接班。无论那些建国功臣曾经怎样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只有朱姓后裔是最可靠的,那些藩国里的子孙,像屏障一样拱卫着朝廷,让他朱家的权力坚如磐石,皇图永固。他为它起了一个很形象的称谓:藩屏。

齐楚燕韩赵魏秦,这些曾经掏空了周朝基业的权力之冠,又被朱元璋戴到自家子孙的头上。朱元璋不是不知道,东周春秋争霸、汉代“八王之乱”​、唐代安史之乱,根源都在藩王割据。但他还这样做,一是因为他相信血缘的力量,权力只有姓朱的人掌握,才是最安全的,二是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就是说,他在子女的教育上下了大功夫,他的儿子与别人的儿子不一样。他曾自信地宣示,​“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此为“久安长治之计”​。他不会想到,像他这样强悍和自信的人,依然逃不出历史的怪圈,这样做的结果,依旧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尽管后来出现过朱棣这个强势的皇帝,还有“仁宣之治”的昙花一现,但总体上的下坡路,从此时就注定了。原因很简单,就是大明王朝的草创年代,朱元璋的高层构架是一个开放的结构,吸纳了天下的能人,可以及时有效地应对外部的挑战,权力核心也没有和底层脱节,而一旦他的屁股在龙椅上坐定,把权力固化,变成一个完全属于他个人及其子孙的封闭结构,权力的中枢神经都会钝化,以致失效。无论他把权力攥得多么紧,也无论他在子女教育方面下了多大的力气,那权力都终将离他而去。


第六章

从今天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百八十六万多件文物里发现两件文物的联系,仿佛在森林里寻找两片相似的树叶一样难而又难。只有细心的人,才能从梁师闵的《芦汀密雪图》和另一卷由不知名作者绘制的《江山秋色图》中,发现它们的共同之处——在这两卷北宋绘画的卷后,残留着两段笔迹相同的题跋,落款相同,时间也竟然一样。即使在今天,我们仍能见到那发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一行细致流丽的行楷:

洪武八年秋文华堂题

那是洪武八年,也就是公元1375年。后面即将讲到,这一年,在大明王朝的皇宫建筑史上,至关重要。

文华堂,在明朝当时的首都南京。​《明实录》记载,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开文华、武英二堂”​,​“择国子生年少聪明者说书”,就是说,文华堂是当时朱元璋为教育皇子而成立的学校。这所学校的教育阵容堪称豪华,不仅囊括了当时天下第一学者宋濂,而且几乎汇集了政府里的所有精英,其中包括:左丞相李善长、右丞相徐达、中书平章军国重事常遇春、右都督冯胜……

然而,在朱元璋心里,文华堂最重要的学生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儿子——他的皇后马氏所生的朱标。

元朝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朱标刚刚五岁,朱元璋就委派宋濂为他讲授经学。四年后,朱元璋在应天府自立为吴王,立九岁的朱标为世子。又过三年,朱元璋立国号“吴”​,把朱标这位十二岁少年带到凤阳祭拜祖墓。出发前,朱元璋表达对朱标的殷切希望:

“古代像商高宗、周成王,都知道小民的疾苦,所以在位勤俭,成为守成的好君主。你生于富贵,习于安乐。现在外出,沿途浏览,可以知道鞍马辛劳,要好好观察百姓的生业以知衣食艰难,体察民情的好恶以知风俗美恶。到老家后,要认真访求父老,把他们的话记在心里,好知道我创业的不易。​”

此时,朱元璋已经以吴王府作为自己的宫城,这里曾是南唐皇宫,在南宋也是皇帝行宫。第二年(公元1368年)​,朱元璋称帝,国号“大明”​。

反复犹豫之后,朱元璋决定把都城定位在自己的故乡凤阳,这项自洪武三年开始的建设工程,到洪武八年戛然而止。人声喧哗的凤阳皇宫,转眼间人去楼空,留下一座皇宫的巨大骨架。时隔六百多年,它的奉天门、三大殿台基,以及文华殿、武英殿、东西六宫、内金水河的遗址,仍在追忆它曾有的荣华。

也是在洪武八年,朱元璋下旨,​“改建大内宫殿”​。两年后,大明王朝的皇宫,在钟山脚下尘埃落定,让人想起诸葛亮当年游说东吴共同抗曹,见到南京(当时称建业)第一眼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也。​”

到那时为止,这个新王朝的一切,都在按照朱元璋的心愿进行着——他有了辉煌的宫殿,也有了仁德的继承人。但他不会想到,不出几十年,他所奠定的一切全都化成了乌有。
洪武八年,这个关键性的年份,刚刚二十岁的朱标在文华堂里端详着《芦汀密雪图》​,发黄的细绢上,他看见薄暮正在悄然降临,瑞雪覆盖的浅滩上,黄栌枯槎在寒风中摇曳,水禽们有的依偎栖宿。图画湖岸汀渚,枯木棘竹,气象萧疏,江天寥廓,画家以细腻凝练的笔触、简约舒缓的平远式构图,描绘了隆冬时节荒寒萧瑟的意境。前黄绢隔水上,宋徽宗的瘦金体赫然在目——“梁师闵芦汀密雪”​,上面押着他著名的双龙方玺。朱标端详许久,写下如许文字:

楚之旷浦,遇冬摇落之时,平沙尺雪,汀芦弥漫,若跨踦登峰,使神驰潇湘之极,莫不浩浩然、荡荡然心地无凝,故云八景者,宜其然,孰能图此?独梁师闵胸钟楚景之秀,特画图以像生,岂不快哉!

年方二十的太子朱标在写下这段文字时,心思是那么宁静,像所有人一样,对即将到来的大逆转毫无察觉。一切都已表明,统领这个王朝的重任将落在他的身上,只要他活得够长。

朱标外表风流俊雅、性情柔软仁慈,却缺少刚硬和铁血,虽有成为仁君的潜质,却不具备统御天下的霸道。

为了训练孩子们心狠,父亲朱元璋甚至命人把装满死尸的大车拉到朱标面前。后来朱元璋虐杀开国功臣,以便高枕无忧地把皇位留给子孙。遗憾的是朱标对父亲的苦心并不领情,当朱元璋准备把开国重臣,也是朱标老师的宋濂满门抄斩时,朱标急忙奔至御前泣谏,被父亲痛骂一顿,竟然跳金水河自杀,幸被救起。朱元璋听说,哭笑不得,说:傻孩子,我杀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但老天偏偏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这位被朱元璋寄予厚望的太子,没等到接班,就在三十七岁上突然病死。

再活六年,他就可以在父皇朱元璋死后登基,成为大明王朝的第二个皇帝。对于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来说,这并不困难。

但那六年,对朱标来说,是无限远的距离。

朱元璋把什么事情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亲手选定的接班人会先他而死。

朱元璋苦心设计的剧情,根本没来得及上演,明朝的剧情就迅速逆转。

人算不如天算。

朱标的死,结结实实地改变了王朝的运命,以致此后六百多年的历史都发生了多米诺骨牌似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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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黄昏时分,年老的朱元璋总是神态庄重地从后宫里走出来,站在庭院里注视遥远的天际,让自己洁白的长须在晚风里飘摇。太子朱标的突然死去,改变了所有的局面。一切变得难以预料了。从他登基那天起,就把朱标立为太子,晚年丧子,仿佛抽干了他的底气。他知道,无论临时立谁为太子,他的决定都会像波浪一样延伸到远方,最后演变成一场巨大的风暴。他犹豫不决。他的确老了,无力再经受一场残酷的赌博。

整个朝廷都在关注着他的表情。他的决定关涉着每名皇子的命运,而且每名皇子身边又有一大帮追随者。所有人都加入到这场角逐中,唯有朱柏茫然无知。朱元璋的笔尖在空中徘徊良久,终于在案头落下,变成一个字:​“棣”​。他把这个字举起来,端详着,又将它放在火焰里烧掉,那个粗重的汉字在火苗里颤动着化为灰烬。

朱元璋深知,在众皇子中,朱棣是最出色的。他在刀光剑影中长大,少年时随将士们出征的经历锤打了他的筋骨和内心,让他变得风雨难侵。

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当二十一岁的朱棣带着徐达的爱女、四年前被册封的燕王妃,纵马出了灯火阑珊的南京城,一路向北,跨过当年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易水,抵达遥远的北平就任燕王时,他已是一名银盔银甲、久经战阵的青年英雄。

那时的北平,尽管曾经做过辽代的南京、金代的中都、元代的大都,但是数经战火洗劫之后,已经破败凋敝,更何况在大明王朝的版图之内,它只是一个遥远的边塞城市。但这里地处明帝国、蒙古、朝鲜等多种势力的交接地带,也就是今天地缘政治里的“东北亚”​,这里虎踞龙盘,犹如一团复杂敏感的经络,一个小问题就可能引起连锁反应。

朱元璋死前不久,给朱棣的一封信里说:

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周防边患,义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

他把守卫边疆的重任,托付给了四子朱棣。在朱元璋心里,朱棣已经成为众藩之首。

他翻开翰林学士刘三吾的奏折,上面是漂亮的行书:​“立燕王,置秦、晋二王于何地?……”他一下子犹豫了。在朱元璋的儿子中,朱棣不仅行四,在他前面,有秦王朱樉和晋王朱这两位哥哥,更重要的,朱棣是庶出,不是嫡出,朱棣的生母是妃,而不是后来让史官们篡改的朱元璋的正室马皇后。在那个嫡长子继承制的朝代,正统嫡传的身份几乎是一条政治红线。这宿命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的履历,天生不合格。

刘三吾说到了朱元璋的痛处。朱棣排行老四,立他为储,显然无法摆平二子朱樉、三子朱(命运捉弄了这位多虑的老人,他死后不久,朱樉、朱也相继夭亡)​。因此,让朱棣接班的念头,在朱元璋心里只是打了个转,就不见了踪影。

几日之后,远在北平的朱棣得到这样一个情报: 皇孙朱允炆被宣入父王宫中,彻夜未归。

此后,朝中发生了一系列的怪事——开国元勋接二连三地死去。最后一个死去的,居然是当今皇帝朱元璋。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七十一岁的朱元璋神秘死去。​《明太祖实录》对于朱元璋之死的记录为:​“上崩于西宫。上素少疾,及疾作日,临朝决事,不倦如平时。​”这段记载与其说是歌颂太祖鞠躬尽瘁,为国事操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如说是暗中透露了朱元璋病况不明,突然暴死。

几乎所有皇子都在各自的封地上得知了父王病死的消息。同时到来的另一则匪夷所思的指令是,诸王不得回京奔丧。


第八章

公元1398年六月,朱允炆在南京城即位,成为大明王朝的第二位皇帝。从被确立为皇太孙到继承皇位,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没人提出异议。但在这平静的外表下,却是暗流涌动。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有一缕就来自北平,来自燕王朱棣。

朱标留下的位置,表面上让儿子朱允炆填补了。然而,在朱允炆继承皇位的同时,也继承了父亲柔弱慈善的性格。在久经沙场、冷酷而冷血的皇叔朱棣面前,这个文质彬彬、年轻望浅的“少年天子”​,定然不是对手。

朱允炆当然能够体会到燕王的虎视眈眈。登基后,他也曾试图打压朱棣,把他居住在元朝故宫的行为定性为“僭越”​。朱棣上书反驳:

此皇考所赐,自臣之国以来二十余年,并不曾一毫增损,所以不同各王府者,盖《祖训录》营缮条云,明言燕因元旧,非臣敢僭越也。

朱棣说,住在元朝故宫,这是父皇的旨意,况且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修缮、扩建,跟各王府不同,只是利用了元朝的旧建筑,哪里谈得上“僭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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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5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柏是朱元璋的二十六个儿子中的第十二子。他的母亲是胡顺妃,他的母亲因为生他才成为胡顺妃。一个孩子改变了一个女人的命运。或者说,一个女人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运。一个神武的帝王与一个美丽女人的偷情似乎必然导致一个蓬勃健美的生命的降临。他是大明帝国开国皇帝的儿子,这一点自他生命之始就已确定无疑,尽管对于一个孩童来说,还很难揣测其中掩藏的涵义。同他的几个兄长一样,他们整个少年时代都在绝对安全的监护下度过,远离风险。当高高的宫墙阻挡了外面的凶险,那么,来自身边的危险就已经在所难免。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皇帝——如果他们拥有足够的残忍。他们父王的剑刃只需指向政敌,而他们的刀剑则必须指向骨肉兄弟。这是从一开始就已确定的规则,这项规则瓦解了道德和伦理对于皇权的支撑。尽管每一次登基大典都有无数辉煌的颂歌相伴随,但每个人都能看清龙椅背后的血迹。这一切尚未在朱元璋的子孙中间发生,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残忍即使是一种天赋,也需要后天的激发。谁能够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谁就具备了做天子的资格。

柏在洪武十一年(公元1378年)受封为湘王,由于年幼,洪武十八年才到荆州就藩。那时他的十几位兄长已在不同的地区分别受封。他们暂时远离了风暴的中心,成为各自封地上的主人。除了血缘的牵连,权力的游戏规则仿佛已经销声匿迹。柏开始接近自己想望中的生活。他时常像一个浪人,自宫中潜出,荒草湮没的路径向他敞开。他夜宿在山林里,在溪流边,有时则像一个乞丐流浪于街市。他的剑术炉火纯青。他不知他练习剑术到底为何——他是王子,不需要为谁去冲锋陷阵,和平岁月,取消了他成为英雄的可能,他甚至没有敌人,即使有,也不需他动手。于是他开始了寻找对手的旅行。他有时是皇子,端坐于深宫,焚香抚琴,吟诗作赋;有时则如侠客,行走于江湖。他注意观察人们行走的步态,他们的眉毛和须发。他渴望被人杀死,用自己的颅骨进献,成为令人尊敬的对手的酒器。但是多年来,他始终在失望中度过。他的对手总在出手的一刹被他劈成两半。当那两截身躯还在血泊里不甘地弹跳,他已带着一声哀叹,用襟袍拭干血槽上滚动的血珠。

第十章

柏听到了惠的名字。柏走了很远的路去找他。惠在一间酒棚里饮酒。他的腰间系着一只酒壶。柏要与他比剑,但惠从不抬头看他,也不与他搭腔,只是埋头饮酒,然后便把酒碗一丢,踉踉跄跄地离去。空气中嗅得到他饱嗝的腥味。一道雪亮的弧线拦住了他的去路。柏抽出宝剑,站在他的面前。惠企图把头抬起来,但这个吃力的动作还没有完成,他已如一摊烂泥倒在地上。

柏开始怀疑人们的传说。他认为自己找错了人。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他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自己很难插脚进去。他决定杀掉惠,他知道惠如果是真英雄,绝不会让自己得逞。问题是如何下手。惠拒绝与他正面交锋,但是背后突袭,又绝不是好汉的手段。柏露宿于荒野。黑夜中,柏读不懂天空纷乱的星图。

在柏拦住去路的一刹,惠几乎同时要拔出宝剑,因为他在一瞬间看到剑上镌刻着的“紫虚子”三字,他已确定了来者的身份。这三个字使他产生了某种冲动,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最好的应对,就是像一个无赖一样倒在地上。

惠是一个复仇者。他内心深处隐藏的一个目标,使他可以暂时忍让一切。将一个特定的人杀死成了他生存的唯一理由。那个人在很远的地方等他,此刻,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惠确信他们将在未来的某一时间相遇。相遇的结果,是那个人的鲜血从胸膛中喷薄而出。

在山顶的云端,惠在研修剑法。突然一道寒光斜刺过来。这个套路他十分熟悉。是柏。白色的光圈不断闪现,他们俩像两只白蝶交缠在一起。剑刃撞击的声音悦耳冰凉。时值暮春,他们都穿着薄薄的衣袍,但他们翻飞的剑使他们各自具有了一层无法接近和穿透的坚硬铠甲。惠已多年不与人交锋,但这一次,他的剑法中聚集了所有燃烧的能量。与以前的躲闪不同,他的目光逼视着对方,他的骨节咯咯作响,他雪白的刃尖像风雨一样有着不定的节奏和轨迹。但他仍然无法取胜。惠和柏同时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谁都无法占据上风。

柏和惠成了生死弟兄。柏甚至想和惠一起踏上复仇之路。但是那个宏伟的计划还远远没有开始。时间试图改变复仇的性质,使它脱离仇恨本身,而逐渐成为一件必须履行的任务,一件必须完成的活计,但惠却不是这样。他的复仇埋藏于时间的积累里,从不惧怕时间的洗练。复仇的欲望塞满了他的每一个毛孔,它比饥饿更令人难以忍耐。如同饥饿的人们想象一场盛宴,惠每时每刻都在想象冰冷的剑锋与温软的血肉相撞击时的那种无声的快感。他知道真正饥饿的不是他的肚肠,是他的剑。即使时间使他自己归于麻木,他敏捷的剑锋依然要固执地寻找那堆老朽的腐肉。

事情的结局是这样的: 在一次比剑时,柏的剑刺入了惠的胸膛。柏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是骨骼开裂的声响,接着是鲜血从缝隙中喷涌而出——不是看见,而是感觉。血喷的力量如同骤起的狂风。他本能地向后闪了一步,接着向前冲去,把惠抱住,寻找那股风的源头。他把惠身体上的洞口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惠的心脏在欢快地跳动。惠游移的目光艰难地定格在柏的脸上。柏从惠喑哑的喉咙里,隐约听到他仇敌的名字:

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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