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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灯火通明之下
坦率而言,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之前,我对韩江一无所知,对韩国文学也一无所知。我相信,许多人也与我一样一无所知,因为韩国文学在文坛的地位幷不显赫,韩江的作品在得奖之前销路也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说是无人问津。可是如今,《素食者》在各大书店都一再脱销,这样强烈的反差现象本身就足以令人玩味。我不知道,如果脱离诺奖光环笼罩,单纯地去读《素食者》,还会有那么多人震撼、推崇、讨论吗?
众所周知,在诺贝尔的一系列奖项中,和平奖和文学奖的含金量远不如其他奖项,获奖者并不能代表在这个领域中获得了最高成就。因此每每会听到对诺贝尔文学奖的质疑声音,当年莫言获奖后,也引发了不小争议。韩江《素食者》招致不同声音,也属寻常。
不过从无人问津到一夜脱销,对于作家和读者,乃至整个文学世界而言,是幸运还是讽刺?只有留给时间来回答了。
读《素食者》之前,我先读的是韩江的诗,韩文是从汉语演变过去的,所以哪怕带着翻译的隔阂,读起来还是觉得非常亲切。韩江最初是写诗出道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听过她亲自读自己的小说片段,虽然听不懂,但也能感觉到浓郁的韵律感。
我也听过韩江的歌,多才多艺的她非常有音乐天赋,她的歌都是集词,曲,唱为一身,有一丝清冷,有一丝孤独,很适合夜灯下,手握清咖,静静聆听。她的歌,没有甜味。
看了许多公众号,乃至我们自己论坛上对《素食者》的解读评论,忍不住也想说上几句。似乎许多读者的评论都集中在女性主义这点上,而且大多数都表示出了对第二部《胎记》的厌恶。这点让我觉得非常有趣,我不知道外媒和西方读者是如何评价这本书的,但至少诺奖评委,应该是充满了赞许的态度,否则也不可能让韩江获奖。
先说说女性主义,我个人认为,的确是这本书想要表现的一部分,但肯定不是全部。主人公英惠代表的不仅仅是女性,而是整个人类中不合群的那一部分,包括大家都非常讨厌的姐夫这个角色,一样属于人类中的另类。
从文学批评角度来说,阅读一本书其实有个基本前提,那就是先让自己抽离成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不轻易跌入作者构建的意图陷阱。而作为一个优秀的作者,也一定是冷静的,只对事件做客观描述,不对人物下任何定义。因此,于我而言,《素食者》中的人物不存在对与错,好与坏,仅仅是现实世界映射在小说中的荒诞体现。从这点上来说,我非常欣赏韩江,欣赏她文笔中透露出的疏离和从容。读她的字,有种透过摄影机看故事的味道,节奏紧凑,逻辑清晰,信息量密集,随处可见隐喻暗笔。
这本书写于2007年,韩江在某次采访中说过,时过境迁,如今社会的发展都与那个年代有所不同,再让她写,可能就写不出同样的小说了。所以我想,作为一个读者,或许也应该调整一下审视的目光,毕竟时代在进步。
回到小说本身,很多人说书中男性代表了暴力,有肉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可是我想问,书中的父亲逼着英惠吃肉,强塞到嘴里,就是典型肉体上的暴力体现吗?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回望一下现实,如果真有英惠这样决绝不吃肉的人在你身边出现,你会丝毫不带有色眼镜去宽容地理解吗?如果这样的人是你的同事,你会不假思索地接纳吗?你会觉得这样格格不入的人是弱者需要同情吗?如果英惠是你的女儿,你是否也会与她家人一样,劝说她重新吃肉呢?生活中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号,把孩子逼到跳楼的案例难道还少吗?这些父母都能简单地用暴力的恶人来定义吗?
如果说英惠是被压抑着的弱者,那么我们有句古话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用这句话再观照一下英惠,会不会有另一层发现呢?抵抗,只能用不吃肉这样没有多大用处的手段吗?换个思路,真是不管不顾了,离婚是不是更直接有效?选择不吃肉,是不是懦弱的体现呢?这么想想,再去细读姐姐和姐夫,能得出他们是一善一恶的结论吗?
所以,我一直以为,好的小说,不会给出类似非黑即白这样带有绝对定论的结局,生活本身也从来没有答案,人性的复杂远超凡人的想象。我不欣赏同情书中任何人,也不厌恶任何人,这就是生活的冷酷,你明知道有许多罪恶之花盛开在众生心之深处,却无力改变,时间之河一如既往地流动,万事万物发生着,呈现着,不容你喘息。
想起弘一法师临终时书写的那幅“悲欣交集”,人性这个巨大的命题,注定了要永恒地混沌着,这才是我读韩江这部作品后感受到的彻骨的寒。她把一切赤裸在灯火通明之下,给予我刺目光线下的无力感,以及疼痛的麻木感。她逼着你直面一切,无处遁逃。
《红楼梦》中黛玉的精神世界是出格的,但很多人喜欢她,恐怕仅仅局限于文学作品中的她,进入现实社会,你会更愿意与宝钗这样表面大气温和的人交朋友,还是与尖酸刻薄却真性情的黛玉交朋友呢?我看到时下很多评论中都说,更愿意找宝姐姐。无论古今中外,无论男女老少,不合群的人,都是不会受欢迎的,对这类人的同情赞美,几乎只会停留在虚构的作品中。
《素食者》是一部值得深入探讨,反复品读,叫人反思的好作品,但是,我也不认为这本书是完美无瑕的,至少在我眼里,英惠的转变还是略显突兀,少了《玩偶之家》中娜拉那种转变的铺垫。梦境的说服力不强,甚至有些癫。变成植物,多少有借鉴了卡夫卡的痕迹,少了新意。
想起很多年前,鲁迅对娜拉出走后的结局给出了悲观态度,我是赞同的,我也同意戴锦华在女性主义上的部分观点,时代进步,我们的很多观念却没有随之进步,反而是大踏步地后退。娜拉出走以后怎么样,我们不得而知,英惠不吃肉也可以视作精神出走,她自由了吗?我也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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